入夜之际,延河镇的上空下起了绵绵细雨,由于已过寒露,气温开始骤降,镇子里的人只要一张口呼气,便清晰可见一团白色水雾。
可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天,延河镇中央的玉和酒楼里还是传出阵阵欢声笑语,原来,镇子里包括镇长在内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正齐聚于此,并大摆宴席,而他们所欢庆的自然就是抓获了一只害人的狐妖。
作为玉和酒楼的现任掌柜,杨守信最近可谓志得意满,原本这玉和酒楼是他大哥杨守诚白手起家得来,而他则是个混迹于镇子里的地痞流氓,日常除了吃喝嫖赌绝无正事,一开始杨守诚还愿意接济他,可他屡劝不改,又花钱无度,故杨守诚渐渐地也不爱搭理他了。
杨守信每日坐吃山空,对于杨守诚是心怀怨恨的,故很早就觊觎起玉和酒楼。可怎奈杨守诚还年轻,身体又无恙,而且他还有个儿子,名叫杨印,虽然年方九岁,但因其阿娘死的早,故懂事也比较早,过不了三四年,杨守诚估计便要教其如何打理家业,那时候这玉和酒楼就真的跟杨守信再无半点干系了。
杨守信每每想到这,都是心急如焚,可他又没那个胆子去做谋财害命的勾当,故只有干着急的份,甚至都快放弃这个念头了。
可怎料造化弄——喜人呐!当听到杨守诚死了,而且还是被个妖怪给吸干了精气而亡,杨守信的第一反应便是:“呸,恶有恶报,你还整日里说我不该吃喝嫖赌,原来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
紧接着他又乐开了花:“你有那么多的银子,平时对我吝啬,可你自己什么样的女人玩不了,偏偏跑去玩妖精,还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没了,哈哈,真是笑死弟弟我了!”不过,在今日杨守信见过那妖精的样子后,他突然又觉得这笑话好像也不是那么好笑。
当然,这些先略过不提,就说这杨守信虽然是个地痞流氓,但脑子还是有的,他在狂喜过一阵子后,接下来做的事便是直接跑去了镇长家,他私下里给镇长许诺了一成家财的回报,求得镇长为自己撑腰,镇长便以杨印年纪尚幼不足以持家为由,让自己这个二叔为其代管家业,说等其十四岁以后再还给他。
五年时间这么久,那时这些家财到底算是谁的,那真不一定了!杨守信每每回忆至此,就不禁为自己的手段高明感到得意万分,此时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冲他的恩人——延河镇镇长刘老实道:“镇长,多谢你请来高人为我大哥报仇雪恨,这样我大哥也终于可以瞑目了,来,我敬你一杯!”
刘镇长语重心长地道:“二郎啊,你以前总不爱听你大哥的话,如今你自己当了家,应该能体会到你大哥的良苦用心了吧?”
杨守信诧异,心说你跟我说这话是何意啊?可既然猜不透,他便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道:“是呀是呀,当初我年轻不懂事,不懂得体谅大哥的难处,如今大哥死了,我才后悔莫及!”
“那就好,你以后可要善待你家侄儿啊,可不能让他没了双亲还没了家!”
杨守信终于听明白了,他心中暗笑:“呵,原来你是良心过不去啊,怕我亏待了杨印那小子!哼,你银子收都收了,猫哭耗子假慈悲有何用,如今这个家是我做主,当初我大哥怎么对的我,我便怎么回报给杨印那小子,等一年过后,我便找个理由把他赶出家门!”但暂时面子上还是不能过不去的,他笑呵呵地道:“那是一定,一定!来,镇长,我先干为敬!”说罢一杯见底,而刘镇长也安心落座。
接着,杨守信又举杯来到那青袍道人面前,此道人道号玄冲子,杨守信倒是十分佩服其神通,他满脸讨好之色道:“道长,我也敬你一杯,感谢你为我们延河镇降妖除魔,也为我大哥报仇雪恨!”
玄冲子正襟危坐,表情淡然,他举起一杯清茶道:“修道之人,不能饮酒,贫道以茶代之。”说罢,他一饮而尽。
杨守信诧异道:“戒酒不是和尚才有的吗,道士也有此戒律?”
这话问得唐突,但玄冲子涵养极佳,也不动怒,而是郑重其事地道:“道门也分类别,行戒律各有不同,我行的是老君五戒,戒杀、戒盗、戒淫、戒妄语、戒酒,故有此忌讳。”(作者按:戒荤虽然不在五戒之中,但唐朝有法律明文规定,和尚与道士都是不许吃肉的,这是最基本的戒律。)
杨守信恍然大悟,突然他脑袋灵光一闪,又道:“道长,你今日降伏了那个狐妖,却并未出手直接将她打死,是否也是因为戒杀的缘故?”
玄冲子表情一愣,接着沉默不语,那样子分明是默认了。可是这样一来,宴席中的延河镇人却都纷纷坐不住了,他们大惊失色道:“道长,你若不能打死她,那妖孽不是还会继续作恶的吗?”
玄冲子心中有点怪杨守信多事,可他持妄语戒,不能随意欺骗人,故微微苦笑道:“狐妖毕竟是生灵,也在杀戒之内,贫道确实不可直接将其斩除。可诸位也不必惊慌,一切妖孽皆惧道法,贫道只需念诵三日道德经,便可送其超生,绝不会给延河镇留下一丝隐患!”
众人又纷纷坐了下来,皆说:“没事没事,三天就三天,只要有道长在,我们便无后顾之忧了!”
玄冲子点头微笑。
可杨守信又道:“道长毕竟是人,需要休息,那狐妖会不会趁道长一个不察就溜走了呢,然后等道长离开了延河镇,她再回来寻我们报复?”
众人一听,又纷纷不淡定地站了起来。
玄冲子忍不住瞪了杨守信一眼,心说就你事多,有完没完你?他语气略僵硬地道:“诸位不必多虑!诸位今日也看见了,我在那狐妖背上贴了一道符,其名曰镇妖符,它可以封印住那狐妖的妖力,使那狐妖不仅不能施展任何妖术,气力也大为削弱,此时的她甚至还不如一个五岁小童,故想要逃脱,简直是痴心妄想!”
众人一听,又纷纷坐了下来,皆伸出大拇指赞道:“道长果然道术高超,我等佩服佩服!”
杨守信见玄冲子看自己眼神已有些不善,便不敢再多问什么,而是附和着众人对玄冲子一顿夸赞,可是此时,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就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他不禁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玉和酒楼的后院,本是饲养家禽之地,然而此时却不见一只鸡鸭,只见一个用数根木桩钉入泥土所构成的牢笼,牢笼的顶部也被用几根木板给牢牢钉死。
笼子内,一个妙龄女子被迫蹲在泥地上,她脚下的一双绣花鞋已被泥水染得脏兮兮,而天空中连绵不绝的雨点透过木板的缝隙滴滴打落在她的头上、背上,将她长发与衣裙浸得湿透,可她背上的一道符纸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居然丝毫不被雨水所染,且在昏暗的夜色中散发出阵阵微光。
女子很是楚楚可怜,她湿漉漉的衣裙勾勒出她美妙而丰满的曲线,可是周围并无人去欣赏怜惜,她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蹲着,抱着双手在那不停地揉搓,浑身也在不停地颤抖,接近零度的气温则将她的嘴唇冻成一抹妖艳的紫色。
周鸿现到此仍不明白为什么延河镇人要把杨守诚的死归罪到自己头上,她对杨守诚所做的,无非就是因为不忿其骚扰而幻化个老虎出来吓唬吓唬他,可延河镇人却口口声声说自己吸干了他的精气,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感到无比的恶心和屈辱!
可那又怎么样呢?此时此刻,是没有人愿意关心她这个妖怪的想法的,哪怕她现在想要的仅仅是一口吃的。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周鸿现急忙往笼子深处躲了躲。其实,比起希望来人能给她一口吃的,她更害怕的是来人看她如同看异类的眼神,这种眼神她今日也是受够了!
一个撑着伞的矮小身影在雨幕中显露出来,待走近了,周鸿现才看清来人竟然是个孩子,确切地说,是个男童。
男童的年纪很小,仗着还未彻底暗下去的天色可以看出,他头上梳着一对可爱的总角,长着圆嘟嘟的脸蛋,透着婴儿肥,整个人都粉雕玉琢的。
“姐姐,你怕我吗?”男童轻轻地道。
周鸿现见他是个孩子,自然不再害怕,便柔声问:“小朋友,你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男童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道:“姐姐,你是不是饿了?”
“莫非这孩子是看我可怜,特意来给我送吃的的?孩子果然要比大人淳朴的多!”周鸿现心中这样想道,于是她开口道:“小朋友,那你有吃的吗?能不能给我一点,哪怕是个馒头也行!”
男童语气突然变低道:“馒头我没带,我怕姐姐不吃,因为姐姐是妖怪,只喝人血、吃人肉!”
周鸿现听完心中大骇,心说这些人怎么连孩子都洗脑啊?她连忙道:“小朋友,你小小年纪,很多事情不懂,别听那些大人胡说啊!”
男童的眼泪却突然流了下来,他甩开雨伞,扒在牢笼前盯着周鸿现恶狠狠地道:“你这个妖怪,你害死了我阿耶,你害死了我阿耶!”他稚嫩的脸上有可怜,有悲痛,也有狰狞,可更充斥着对周鸿现无限的恨意。
周鸿现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坐到了地上,也不管泥土是否会弄脏自己的衣裙和屁股,只颓然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他们说的,杨守诚的儿子杨印,连你这样一个孩子都这样恨我,我真的无话可说!”
“那你就去死!”杨印的口中低吼一声,他那一直藏在背后的左手突然伸了出来,里面正握着几颗削得锋利的小石子,然后他一股脑地砸在了周鸿现的脸上,周鸿现的脸上顿时开了几道口子,鲜血混着雨水顺着脸腮不停地往下流。
杨印估计觉得以自己的能耐杀不掉周鸿现,见周鸿现遭此报复,他不禁咧嘴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周鸿现则呆呆地坐在那里,委屈受够了,想哭都哭不出来,最后她不禁低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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